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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头市侨联侨史研究系列专题丨黄桂烽 | 潮州歌册之美
日期:2023年03月02日

黄桂烽 | 潮州歌册之美

|黄桂烽(汕头市侨联)

 

记得有次雨后傍晚,潮汕小镇黄门第外的河岸边有几位穿旗袍的优雅女子,借着迷人的黄昏景色,在用快手直播演唱潮州歌册。岭南的雨后,若没有清风来,闷热得让人只想躲在空调房里。石板路边的泥土小径上,一只只蜗牛顶着漂亮的壳,画出曼妙的弧线。但那几位女子并不像这群蜗牛只想慢慢移动,始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打转而完全不理会自身之外的宇宙与世界。悠扬的歌声、押韵的字词、动人的古典故事,伴着夕阳光倒映在练江澄澈的江面上,令我触动。

 

创意美、意境美、韵律美兼容一体的诗体文学

 

声诗统一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特点。《诗经》《楚辞》都是可以演唱的,两汉以降的乐府诗也可以演唱。到宋元,更有专为曲而生的宋词和套曲小令。但即便古代人喜欢用声音演绎诗歌,流传下来的古代诗词歌曲演唱方法仍非常稀少。即使存在少量乐谱,但对于乐谱的理解、研究和演绎仍然比较薄弱。

弹词实际上就是一种可以吟唱的诗词歌曲,本身并不发源于潮州。它的弹唱有技巧规定,并且带弦乐伴奏,只有少部分人能够演绎,民间底层老百姓不能轻易掌握。为了获利,一些潮州文人根据弹词抄本改编成了潮州歌册。弹词抄本因为手抄缘故,市面留存少,且非方言写作,故事老套,可读性差,改编则侧重于文本创新,并有意脱离复杂的弦乐,使得这种文学衍生体在潮州热度比弹词更甚,流传更盛更广,老百姓也更加喜欢。它不仅仅在文本上没有丢失太多的诗歌意境,即“诗”的部分,还在口头上保留了弹词甚至诗词古色古香的“七字句”“四字句”唱法,并创造性地让老百姓根据自己的创意演绎出来,即“声”的部分,十分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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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歌册

 

潮州歌册就像是一棵榕树,在风雨飘零的几百年岁月中,竟然还能站得住脚跟。榕树的“胡须”随着风雨发出莎莎的响声,让人听着十分舒适。

例如《古板苏六娘全歌》,作者通过春夏秋冬潮绣绣像所体现的景象变幻,表达苏六娘思念郭继春的心绪萌动,意境不亚于传统诗词,改造后的结构和韵律也都不失精巧动听,且更适合吟唱。

“六娘挑绣在楼台,针工未完未落来。一心挑绣一心想,百般愁闷在心头。终日思想挂在心,忆着东楼人弹琴。钗帕掷乞伊去了,且理针线度光阴。绣出春景一只梅,再绣孤雁天上飞。孤雁无伴亲像吾,惹人心事再得灰。又绣一样是牡丹,花枝蕊叶有千般。看许枝叶有情意,六娘光彩受孤单。再绣夏景莲花开,又绣一叶花边随。花开柳绿世间少,有个含笑有个开。有个含含未当时,有开花蕊笑希希。花开花谢年年有,人无二转再少年。绣成秋景是海棠,再绣织女共牛郎。因依隔河难相见,恰似二楼各一方。冬景霜雪白纷纷,再绣古人乞人闻。夜昏若得伊约会,即如相如与文君。无心绣花花不香,有心想人不见人……”

读者既可以根据弹词艺人的唱法来歌唱,也可以用自己的创意去翻唱,反映出极佳的创意美。

 

潮人的传统快手、抖音

 

我突发奇想:潮州歌册是不是就是过去时代人们的快手抖音,是他们的精神享受?

当然,歌册最初并非因娱乐而生,学习识字的功能更加重要一些。澳大利亚通俗文学研究学者马兰安曾在《中国民间文化与明代说唱》一书中认为,“说唱词话的读者听众普遍文化不高,主要面向女性读者。且家族当中至少有一位成员有阅读能力,他朗读或者表演的形式可以帮助他人记忆学习该词话。”

潮州歌册的娱乐功能基于识字,且往往与教化相辅相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许多底层民众进不了私塾学校,更别提上大学了。大家只能通过唱歌册来进行识字启蒙,借助非官方、非课堂的方式去了解和接受中华传统文化的逻辑定式和伦理系统。

在这个过程中,大家是充满愉悦的。这种愉悦首先体现在“歌”,即老百姓可以用自己的创意自由吟唱。识字之后,文字组合背后的故事和意境开始就会散发美感和魔力,并且打动读者,一旦其触动内心的情愫,演唱者可以根据自己对故事的理解随意使用调谱进行演唱。其次是“册”,即融入了中华古典文化的改编文本上。潮州歌册的作者精心将一个个传奇、戏剧和民间传说的故事拆分,再用方言改编、重新书写,将中国古代的文化典故一一融入歌册,使得本就丰盈充沛的古典文化以一种生动、富有张力的方式走进潮州人的内心。旧时歌册娱乐喜欢以《百屏灯》定输赢,而这定输赢有两种方式:一是听“歌”,即谁用的调谱好听动人,谁就获胜;二是数“册”,即谁能凭记诵唱到更多的屏,谁就获胜。《百屏灯》以董卓、貂蝉、吕布的恩怨纠葛开始,本以为第一屏之后就以朝代顺序来书写,没想到第六屏讲杨延昭之后,第七屏又回到张飞、马超和空城计的三国历史。作者刻意打乱时间脉络,可能为了韵律,但更多是一种变化美和跳跃美。作者也并不单以历史人物来书写,而是杂以民间传说、奇案,例如第三十六屏的陈三五娘,是潮州地区最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第四、五屏讲郭华卖胭脂,涉及北宋年间胭脂案。同时,《百屏灯》喜欢将历史人物和寻常百姓家放在同一句书写,例如“八一大战夏侯渊,八二投江钱玉莲”;“廿一崔莺莺啰听琴,廿二秦琼战杨林”。这种变化在当时而言,有点像当下快手抖音眼花缭乱的短视频一样,让人流连忘返。

现代都市里,年轻人释解压力,大多通过玩手机、玩游戏和养宠物等方式。可对于老一辈人或者落后地方的人们,娱乐方式匮乏,往往还是会以传统的方式来消解压力和寂寞。据一位叫蔡丽娇的老人谈起她与潮州歌册的缘分时称,“新中国成立之前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小孩子除了摆木屐、围圈圈、独脚跳和捉迷藏之外,就是唱歌册。全村的女孩子都没有读书,一群人闲下来就是一起唱歌册。”对于他们而言,碎片化的流行歌曲和短视频即便再流行,也代替不了那最初打动自己童稚之心的艺术形式。古典朴素的情感、动人的乡音仍能打动自己内心最稚嫩的地方。

 

民间文本的细颗粒历史

 

歌册变成一种娱乐方式后,润物细无声,影响了潮州人的性格、基调、理念和美感追求,深深嵌入了潮州人的灵魂,并成为海内外潮人的精神寄托。

在这个过程中,正如不愿意署真名的歌册作者一样,同样是“无名”之辈的底层民众成为歌册的关注对象。歌册擅长描写古代中国的城市和乡村风貌,关注小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观念和为人处世之道。这部分歌册包括《海门案》《潮阳案》《翁万达全歌》《饶安案》《玉花瓶》《龙井渡头》《吴忠恕》《柳知府》等,直接以潮州为叙事地点。以非潮州地区为叙事地点的歌册也同样关注着民众的价值观和情绪,如《蜘蛛记》讲一宗发生在山东历城的民间奇闻。作者以“蜘蛛”喻大肚,关注他如何破坏污蔑秋玉和春光清白的过程,反映当时民间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思想,以及对正直、诚信的崇尚。同样的例子还有发生在《滴水记》,叙事地点为浙江的《挽面案》等。

但这种关注并不止步于直接的关注,除借用非潮州地区的叙事空间以扩张听众的空间感之外,创作者更擅长借用潮州歌册天生与母体文学的血脉关系,将精华的戏剧和弹词“潮州化”,更细致更真实也更贴近展现老百姓的发展、生活和情绪。《闹严府打破玉花瓶》改编自弹词《十美图》而又对弹词进行大幅度的改编;《秦雪梅歌》讲明人未婚守节断机教子的故事,取自明人传奇《断机记》和鼓词《三元传》,但歌册并不拘泥于传奇和鼓词版本商辂之母秦雪梅和商琳成婚的俗套,而是着重描写其几经再嫁奸臣的诱惑,在守节和再婚中徘徊的心路历程。奸臣咬掉秦婢女的手指,并诬陷商辂奏雪梅守节领赏,最后秦不堪其扰而自杀。潮州歌册的版本更加一波三折,将底层老百姓的欲望纠结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个概念叫作“细颗粒历史”,潮州歌册就是记录潮人风骨的细颗粒历史。正因它细,它才能清妙地进入潮人的血脉,成为潮人的精神品格而不让人轻易发觉。随着现代信息社会的冲击,许多人漫步在海滩上,在沙滩上闲坐玩耍休憩,每个人都憧憬着那美妙的海涛和落日,来刺痛那麻木的神经,来唤醒那迷失感,却没有人注意到正是脚下那一粒粒平凡的沙子让我们得以安全地站立,舒适地走动。沙子就是我们的根。就如《过番歌》所言,即便那时先辈们因为地狭人稠不得不跑到海的那边求生存,却仍旧深爱着家乡的海滩,那最初出发的地方,那由一粒粒沙子组成的美丽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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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歌册俗称“唱歌册”,多以长篇叙事唱本为主,是以潮汕方言诵唱的民间说唱艺术,是潮汕地区特有的曲艺形式。宋末至明初,来自佛教的宝卷、淘真、词话及江浙弹词等经福建、江西流入潮汕地区,与当地歌谣、畲歌、俗曲等相融合,并受其影响,从而形成了潮州歌册这一新的曲艺形式。潮州歌册形成于明代,盛行于清末至20世纪70年代初。

潮州歌册多以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为题材,词句大量运用俗语,掺入熟谚、俗典、方言、口语、歇后语等,并运用诗化的方言口语表述,使故事情节波澜壮阔,人物形象生动具体。其传统题材作品有《刘明珠》《一世报》《二度梅》《薛仁贵征西》等,现代题材作品有《花好月圆》《冤孽姻缘》《红灯记》《白毛女》等。

潮州歌册唱词格式多为七字句式,四句一节,每节押一韵;因内容变换、感情变化或表述需要,可将七字句变为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三三四字句、三七字句、三三五字句等;节与节之间可以变韵,也可连韵,多押平声韵,个别也押仄声韵,以音韵和谐顺口为重。潮州歌册的诵唱是根据潮州方言的音乐性,问字取腔的即兴吟唱,普遍采用潮汕传统的“二四谱”,以“二三四五六七八”为标记,即简谱“5612356”(so la do re mi so la)。正因其即兴,不同演唱者的唱法各有不同,故有潮州歌册不能合唱之说。潮州歌册虽唱法不同,但大致仍可归纳为十种相似的唱法。

潮州歌册在潮汕文化史上占据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深受潮汕地区群众欢迎的民间曲艺形式,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学和艺术价值。潮州歌册在为民众提供文化滋养的同时,传播历史知识,对于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扬善弃恶、创建和谐社会有着积极的作用;同时,也为研究佛教文化在岭南地区的流传和衍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随着时代发展,社会生活和娱乐形式的多样化,潮州歌册这一民间曲艺式样已逐渐被淡忘。现在能用传统方式说唱潮州歌册的老一辈艺人不断减少,创作人员更是凤毛麟角。因此,这一极具岭南地域文化特色的潮州歌册,亟须采取有效措施加以抢救保护。(来源:广东省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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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来源:《华夏》杂志

 编辑∣林建兰    审核∣《华夏》编辑部